《爱情神话》与方言

Wei

Wei / 2022年2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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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神话》刚上映时就注意到了这个片子,当时评分就不错,虽然有个比较大而俗的名字,我还是想看看,因为听说这部电影是用上海话拍的。

电影本身应该是一部弱剧情的生活剧,并没有什么轰轰烈烈、感人肺腑或大节大义,主要是关于上海这个大都市里几个中年小市民的生活故事,主角老白,三个女人,加上他的好友老乌。“爱情神话”是一个小概念,串联起老乌的一个支线爱情故事。在老白和三个女人那里,反而基本没涉及爱情,只讲生活;倒是老白和老乌打情骂俏的,活像一对情侣,如他俩的名字一样般配。上海很大,生活其中的个人的生活其实很小,不过衣食住行、父母妻儿、好友爱情,顶多再跟门口的鞋匠顶顶嘴,听他掰扯掰扯人生道理。电影我挺喜欢的,没有好故事和大道理,也没有狗血剧情,但它就是吸引你在两个小时里静静地看一群人斗嘴和吹牛。这大概已经是普通生活里有趣的那部分了吧,当然每个人心里,可能会保留着像老乌的“爱情神话”那样美好的故事或者幻想。

电影里有个很接地气的情节,老白的母亲在得知自己离异的儿子谈了个对象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情是叫儿子把房子过户给孙子。在听过很多类似的故事之后,这个剧情让我觉得电影很上海。当然,更接地气的肯定是几乎全员讲上海话。办公室的阿姐说,如果听得懂上海话,三个女人斗嘴那出戏看起来就会更有意思。其实方言的吵架就是听着很有意思嘛,老白和老吴,老白和鞋匠,吵起来就是比老白和儿子有意思。据说鞋匠的演员不是上海人,上海话竟可以说得这么好。有些人吹毛求疵,觉得鞋匠讲得不够地道。拜托,老白的儿子都不讲上海话了,可不止电影里是这样的情况,很多小朋友,连洋泾浜都算不上了。友好一点,说不定说上海话的人能多一点。

我好像是比较喜欢看方言版的影视剧。总觉得发生在某个地方的故事,听到一些本地话就特别对味,有泥土气、烟火气,更亲切,人物讲话的方式和语气贴近故事的发生地,角色和故事便一下子真切和生动了。这就像外语片更好看的是原片而非译制片,可能没那么严重,但差不多就是这种情况了,比如港片看粤语版的就更有味道。

我以前对方言没什么概念,直到高中遇到一些其他县来的同学,大家同一个市的,我竟然听不懂他们说的话,突然觉得方言有意思了起来。你说你的方言,我说我的,人称代词有不同的叫法或者细微的发音差异,同一个概念的有不同表达,各地的同学有各自的说话习惯——在我们大杂烩的住校生活里,方言神奇地盖过了普通话。上大学之后大家基本只能说普通话了,偶尔在同学打电话时听到一些地方话,却绝大多数时候一个字也听不懂。在上海读了四年书,并且三个舍友里有两个上海本地人,直到毕业我还是一句上海话也听不懂。工作之后遇到了几位有趣的同事,教了我些上海话,但这门方言对于一个北方人来说还是难了点。这次看《爱情神话》顺带检验了这些年的学习成果,好像是能听懂七七八八,但转头一想,如果没了字幕,不知能否听个二二三三。

我一直觉得人是活着的历史。每个地方的人有不同的风貌、性格、外观等,除了地理位置的因素,肯定也与这个地方千百年来的历史有关,与他们的经历和遭遇有关。而与之相对,语言则是一种静态的历史,留存到今日,它包含了说这门方言的世世代代的人们,他们的生存轨迹,他们的起源、传承和变更,每一代人都在方言独特的词汇和发音中留下了自己的印记。很多地方没有地方志,但不同市的人或不同村的人,说着不一样的语言,那便是对这个聚落的祖先和历史的有效记载。想起每当有港台的人说他的祖籍是某某地方,很多时候他收到的第一个要求是讲两句家乡话。

不同的方言,可能是长时间的隔绝,也可能是背井离乡的迁徙,是逃命的颠沛流离,是坚守、接纳或迁就。经常我们听着口音就开始辨别民风或当地人普遍的性格,因此会有“东北大碴子”和“吴侬软语”的说法,也会说某个地方的人口气大,某个地方的女人说话嗲。

方言也许是今人对古人最直接的感知。我们和祖母说着几乎一样的话,祖母和她的祖父也几乎说着一样的话,是不是很多年前,几百年前,这块地上的人们说的话我们也能听懂?高中老师曾说,我们市有两个县的方言保留了一些古语。我忘记了他举的例子,但我想起来,“什么时候”在我老家的方言里是“多早”,而在另一个镇上,他们说的是“几时”。这些词汇听着好像是比“什么时候”古老一些。我在 B 站上关注了一个研究吴语区方言的 UP 主,在某一期视频里,他列出来的一些词汇在吴语区的发音与在日语中的发音竟然极其相似。难道是日本人当年从中土带去了那些叫法?再进一步想,唐朝的时候,人们是不是就这样说话的呢?

回老家发现了一个现象:小孩子们都不怎么说方言了。他们听得懂,但开口说的是普通话。我觉得方言会慢慢消失的,尤其是这种虽然自成一体但没有系统支持的语言。未来应该也不会有新的方言形成了吧,除了些许的口音和用语的不同。科技发达之后,交流越来越便利,人们最实际的做法就是学习最普遍的交流工具。方言在普通话面前太式微,一如小国的语言遇上英语。

这么一想,当年的科技落后和交通不便,反而保全了人们最后的倔强。历史上分分合合,总归会有一些人被迫改说胜利者的语言。但就算六国被秦国灭了,土地被吞并了,麻钱儿要一样,尺子要一样,写的字要一样,那没办法;但假设有个齐国或燕国的种地的,祖祖辈辈生活在这,活不出方圆几十里,我就说我的方言怎么了,秦始皇再牛也管不了呀。就算那些因为战乱、饥荒而背井离乡的人,也会把他们的方言带到新的地方,说不定这方言就能苟全或繁荣,甚至可能与当地的方言结合又产生新的方言,把这段历史记录在口音的变更里。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今日听着不同的方言,其中有些正好与某个朝代最“普通”的话比较接近?

王小波在他的杂文里引用过最多的一句话应该是:参差多态,乃幸福本源。中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伟大在在很多方面,但如果要说美丽,我觉得是美在参差多态。我们拥有各种地形地貌和自然气候,拥有瑰丽的风景和人造奇观,也拥有繁荣悠久的文化,有和谐共处的多民族及其语言、传统和习俗,有东北话、北京话、吴语、粤语、四川话、陕西话等方言。方言与当地的人、地貌、气候、文化和历史贴合,也应该像这多样的自然山川一样,一直参差多态,一直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