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和我
Wei / 2021年2月11日
––– views • 15 min read
我一直有个错觉,小时候认识的那些老人,十几二十年过去,好像一直那么老。事实自然不是这样,只是我确实不记得他们年轻一点的模样了。印象中祖母就没怎么变过,一直是那个蹒跚的姿态,那样老的容颜,穿旧式的偏襟衣服,戴淡蓝或白色布帽,说话夹带一些古老的词汇,比如她把老年人去世叫“落场”。
但是有一个变化看得出来祖母确实老了:这些年她的腿脚越来越不行了。其实祖母的脚自小就不好。按照她的说法,她出生于民国十八年。和那个时代大多数女性一样,她也没能逃脱裹脚的命运。好在她的父亲心软,裹到一半时,见她太疼就没坚持。但脚受了重伤,比正常人的窄小,祖母走路便没那么利索了,她一直说,自己是个“半臂子人”。
侥幸留得半只脚,她大概想不到,活到六十多岁遇上我,就把这份幸运还了回去。小时候我们在祖母屋里看电视,晚上我不敢去厕所,站在屋前的台阶上小便,冬晚结冰,祖母起夜踩到上面滑下台阶,摔断了腿。老年人恢复慢,加上当时的医疗条件有限,好长时间不能下地,来看她的人打趣:这就是放倒你的那个孙子吗?祖母看向我嘿嘿一笑。多年后我再提起,她只是说:“人老了,把持不住自己么。”
孙辈中,我和祖母的感情可能不是最好的,但羁绊一定是最深的——我是实实在在绊了她一跤。而她却经常是我摔倒后扶我起来的那个人,由于她的迷信,有时候还要给我“叫魂”,她郑重其事的样子总是让我以为自己闯了祸。我吃坏了肚子,她摸着我的肚皮,说老年人的手揉一揉就不疼了。盛好饭先晾一会儿,不烫了叫我去吃,时常取笑我不会用筷子:“屋里来了个孙悟空吗?”
我小时爱在厨房捣乱,我妈实在受不了,抓起胳膊想把我拎出去,不巧胳膊就脱臼了。她把我抱给祖母,祖母按着肩膀,另一只手甩了甩我的手臂,就接上了。自那之后胳膊很容易脱臼,每次哭着去找祖母,她一边帮我复原,一边埋怨我妈:“都怪你 niá(老家话中‘妈’的一种叫法,骂人时用)”。
在我四岁时,小叔结婚,我们跟祖母分家了。祖母家后来养了一只大公鸡,一只会看门的大公鸡,不过它欺软怕硬,只欺负小孩。我去祖母家,看到它一侧的翅膀耷拉下来,要么撒腿就跑,要么躲到祖母身后。后来我决定不能一直这么受气,叫上发小,拿了一根抵大门的木棍(方言叫“垫门担”),追了几个巷子,公鸡穷途末路折回家,把头扎进了柴草垛。祖母听见鸡叫,以为我又被公鸡欺负,举着揉面的手从厨房里跑出来,看到挨揍的是公鸡,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了不得了,你把我的鸡公打死了。”我俩一看——公鸡不叫也不动——扔下垫门担,转身就跑。大公鸡最后安然无恙,当然也不再那么嚣张了。
像这样淘气的我,没少捣蛋。说“捣蛋”,是真捣蛋。屋后墙上的窟窿里安家了一窝鸟,我爬到墙上非要去掏幼鸟。祖母吓坏了,说墙上危险,让我赶紧下来,说火石侠儿(北红尾鸲)是益鸟,不要祸害,还说有鸟的窟窿里容易有长虫(蛇),不要伸手进去。我终究是没听她的,在她和鸟爸鸟妈的一片骂声中掏出了鸟窝,里面只有鸟蛋。祖母气得在下面打转,我在上面一得意,鸟窝脱手了。覆巢之下,果然无完卵,我骑在墙上哭了起来。祖母又是吓唬又是安慰:“雀(qiǎo)儿蛋惹长虫,你把蛋拿到屋里,长虫就寻着来了,害怕得很。破了就破了,赶紧下来。”等我不哭了,她的声讨又续上了:“一窝火石侠儿,你说可惜不!唉,你真个是哈怂。”
有一次,邻居家的一个姑娘被我惹生气,追着要打我。祖母拦着她,像护足球一样把我护回了家。小姑娘当真气坏了,追到了家门口,祖母合上门,已来不及上锁,就用肩膀和后背抵住。生气的小姑娘哭着骂着推门,祖母在里面奋力扛着,一边教训我:“手咋那么馋,咋着好端端地惹人家?以后不要手馋,听见没有?”我盯着门,不住点头。挨骂已经是小事,我只希望她能够扛得住,不然我真的打不过邻居小姑娘。看着祖母颤颤巍巍的样子,大概是人生中第一次,我希望她没有裹过脚。
二十多年后,《权力的游戏》看到 Hodor 给布兰扛门那一幕时,我想起了祖母。小时候,我也有一个 Hodor。
大约到我上初中,祖母拄起了拐杖。有时候点着拐杖进来,从窗户外看到我在写作业,不想打扰,就静静地看着。我感觉到了人影,抬起头来,祖母的手搭在窗玻璃上,额头贴着手背,被我发现了,眼睛缓缓地笑成一条缝。我扶她进屋,责备说:“婆,你以后直接进来,你悄悄趴在窗台上,吓人哩。”她不理会我的话,只顾嘘寒问暖。我在想,是不是我没发现她的那些时候,她就悄悄回去了。
高中我开始住校,寒暑假回家去,看一会儿书或电视,在院子里拍一会儿篮球。有一天祖母进来,问我怎么今天不打篮球了:“每天听到篮球砰砰响几声,我就晓得你还在哩。今天没听到,我还以为你回学校了。”周围的老人相继去世,祖母没了说话的人,开始了深居简出的生活。
工作之后回去的机会更少,只在国庆和春节看她两次。祖母已不怎么出门了,看到人就特别亲热。我慢慢发现,不止腿脚,她的耳朵也不灵了,说话得大声重复着,她才听得见。若是追问了几遍还是没听清楚,她就会假装自己听到了,只是过一会儿还来重复相同的问题。她算得来自己的年龄,肯定也知道我的,但是每次去她都要问一遍,我一回答,她就说:“哦,是该娶媳妇了。”我暗暗感觉中了她的招,她还要笑着补充一句:“我活得太久了,是个等日子的人,要是走之前能看到你成家,就满意了。”今年国庆回去,她老是说这样的话,我有些不耐烦,没待多久就出来了。她去年又一次摔了腿,没有送我到门口。
倒是她的记性和以前差不多一样好:还记得许多过去的事情,以及发生时的农历日期;前后两次讲述同一件事,细节相差无几。也因为她记性好,在我贫瘠的童年里,她便是我的整个故事大王,会跟我讲起她以前养过的猫,我从未见过的早就去世的爷爷,附近经过的军阀和土匪,三年饥荒,农业合作社,旧时的人们和村庄。还有各种人与狼的故事,讲完还要警告我:挖苜蓿的时候有人搭你肩膀,千万不可转过头去,狼就是那样咬住小孩的脖子的。除了这些,祖母还有一个神奇的东西叫“古言”。其实我也不确定对应到书面语,应该是“古言”“古谚”还是“故言”,反正就是她所知道的一切古老的故事,里面有人有动物,有鬼有神仙,讲孝道,讲报应,讲升仙和转世,大都神奇灵异,我全信以为真。小时候最喜欢听的一句话便是:不哭了,婆给你讲个古言。
祖母的头发也少了。以前她的头发很多,梳子梳一遍,篦子梳一遍,编好辫子盘在头上,戴上布帽兜起来。梳落的头发卷成一个小团,收到一起。到了夏天,老太太们坐在巷子里聊天乘凉,货郎儿吆喝着就来了。祖母拿出剪下的辫子和收集的落发,换一些物什和零钱。然后打发我去买一包麻花,那是她最喜欢吃的东西。
我工作后,祖母的牙齿掉得差不多了,吃不动麻花,我只能买一些软的食物。看着她吃,我想起角色互换的小时候,她会笑嘻嘻地伸进柜子里,变魔术一样拿出一两块饼干或点心,看着我吃。冬天的时候我进去,她也不问我是否吃过饭,锅往炉子上一放,“我做点搅团咱两个吃。”她半碗,我半碗,祖孙俩的小灶,我吃得吸吸哈哈。
关于祖母的记忆,似乎大多在冬季,另一件印象深刻的是,冬天的早晨,我和妹妹醒来第一件事是去找祖母,她带我们到外面“晒暖暖”。巷子南北走向,我们贴着院墙,面朝东站一排,等着太阳升起。晨曦越过巷子东边邻居家的墙,一点点洒下来,祖母说看谁能先晒到太阳,我们小,所以阳光总是先照到她。祖母就侧着低头,笑眯眯地看着我和妹妹,我俩羡慕地仰头看着祖母脸上的阳光,冬天的阳光温暖,安静,慈祥。
可能冥冥中祖母与冬天有不可分割的联系,她出生在冬天,一个月前刚过完生日,也走在了冬天:七天前祖母去世了,带着她的孤独和古言,非常安静地落场。她走得很突然,我没能见她临终一面,也没去送她最后一程。今年国庆那次,竟是最后的相见。
生命中出现的那些人,或早或晚以不同的方式离开,那些“人与人凑巧的瓜葛”,想起来大都留有遗憾。如果相互之间能有一个体面的、用力的告别,应当就是最好的结局吧。也许祖母和我并不是没有告别,而是有一个很漫长的告别,就像很久以前她就开始和这个世界告别一样。我用这样的想法安慰自己,只是我知道,再吃不到那样好吃的搅团了。
2021年2月11日,腊月三十